空之法>都市青春>负重一万斤长大 > 卡列宁娜转身离去04
    医院的单人病房区似乎永远安静而有秩序。胡云南住的这家医院早先是德国人开的,后来归为国有,虽说几经休整,却在建筑上遗留了巴伐利亚人的风格。方与泽之前来探望过住院的同事,对着交响乐般严谨又装饰优美的圆形立柱发了好一会呆。那些间距错落有致的半圆形彩绘窗子、恢弘精致的穹顶,每一处精雕细琢都向人诉说着生动的时光。

    西方都市规划从巴洛克时代开始不是没有理由的,巴洛克本身就是秩序与美。

    方与泽按照罗素发给他的病房号找了一会,走到门口的时候竟然有些手足无措。他敲了门,听到屋子里的“请进”声音才轻轻推门走了进去。

    窗外已是暮色四合,室内却灯光温柔。一个腰杆笔挺的少年从椅子上起身走来,方与泽留意到他放在小几上的书,有点不好意思:“抱歉,我可能走错房间了。”少年态度亲切又自然地向方与泽问好,“是方小叔吗?我小叔去换药了,您稍等一会,我去看看。”方与泽看着少年的背影恍然:他的轮廓有六七分像胡道京。

    不一会少年便回来了,他说话的口气不紧不慢,透着与年龄不符的从容:“应该快了,我还没告诉小叔您来了,告诉了他就不肯乖乖换药了。”方与泽愣愣看着小几上那本旧版《宋诗选注》,平复了一会才开口:“你是启厚吗?”

    少年快乐地点头。

    也不怪方与泽没认出来,他最后一次见胡启厚的时候胡启厚才六岁。

    胡家大哥胡道京有对龙凤胎姐弟,姐姐叫胡承倩,弟弟叫胡启厚。胡道京是胡家最靠谱的人,他身为长子,每一步都被提前安排,他也每一步都按照安排走得脚踏实地,从被安排的那个人变成了庇护弟妹与妻子儿女的山。

    方与泽眼睛有点发涩,他放下果篮坐了,问胡启厚书看到哪里了。胡启厚拿起书指着说:“有唐诗做榜样是宋人大幸,也是宋人的大不幸。看了这个好榜样,宋代诗人就学了乖,会在技巧和语言方面精益求精;同时,有了这个好榜样,他们也偷起懒来,放纵了摹仿和依赖的惰性。”方与泽给他读书的口吻逗得笑,胡启厚也笑,“方小叔少坐,我再去看看,小叔见你这么高兴肯定要夸我的。”

    方与泽这才觉得胡启厚像个十三岁的孩子。在方与泽的认知里,人最好不要那么早慧。早慧没好处,慧极必伤。

    这次胡启厚回来得更快些。两人坐了一会,方与泽问胡启厚是什么时候来得港城,胡启厚答,“这两个学期母亲要出国,小叔身体也不太好,我们过来可以互相照顾。”胡道京的夫人也是一位拼事业的狠人,方与泽见过她在谈判桌上飒爽的英姿,非常敬重她。姐弟两个还这么小就要跟着胡云南过活也算是一种锻炼了,方与泽不好多说什么,只劝胡启厚可以多出去玩,“这些书不必急着看的。”胡启厚又笑了:“这些书是小叔让我给他念的。”方与泽更惊讶:“你小叔不太喜欢看这些吧?”

    虽说胡云南长了一张文艺青年才该有的脸,通身气派也像个书香门第养出来的风流公子哥,可是大多数人不知道,他最不爱看这些书。

    “文人情调最酸,百无一用是书生,一肚子傻气。”胡云南当年没少用这样的理由去抢方与泽的书。

    胡启厚笑了笑,说,“人是会变的。”他把书递给了方与泽,只说自己要去接他小叔。方与泽的手竟然又有些颤抖,他翻过书看:书很旧,有年头了,边边角角褪色得厉害,像是被人珍爱地抚摸了千万遍。方与泽打开书的最后一页,泛黄的角落处有一个暗红色的钢笔字,那是一个工整的小楷,泽。他又掀开胡云南被窝,只见枕边还放着《迦陵说诗》和《美的历程》。

    门响了一声,胡启厚人未至声先到:“方小叔刚来,我陪了一会。”胡云南的手还包着纱布,却堪称矫健地冲上来就拉过方与泽上下查看。一会儿问他有没有咳嗽,一会儿怪身后的生活助理怎么没有去接。小助理之前漏接了方与泽的电话,胡云南虽然没有冲他发火,却打电话把他敬爱的罗总助狠狠地骂了一顿,是以他这会儿只好苦笑。

    方与泽见小助理为难的样子,便解释班里情况复杂,时间不能确定,所以不好意思麻烦罗助理。胡云南听了这话,打着哈哈道,“也是,学生比较重要,他们马上就要高考了嘛。”方与泽忍着没说,自家这帮学生才上高二,马上就要高考个鬼。

    屋子里的酸味儿熏得人眼睛疼。方与泽没什么好说,胡云南站在那儿也不说话。近距离看,他的眼角有点红,眼下阴影极重。胡启厚见气氛尴尬起来连忙打圆场,扶着胡云南坐下说,“刚才在和方小叔请教《宋诗选注》,方小叔指点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,要多出去走走。”谁成想胡启厚不说这话还好,话音还没落呢,胡云南声音都变了,“什么选什么注?”他一屁股坐在自己床头,把被子拉了拉。

    胡启厚立刻就把嘴闭上了。

    这时,门礼貌地响了三声。胡启厚惴惴去开门,回来却是一脸淡定:“方小叔,送花的让您去签收一下。”这时候只要不用面对胡云南的哀怨和孩子脾气,怎么都是好的。方与泽大大松了一口气,起身去了门口。可怜方与泽满脑子如释重负,盯着送货小哥手里的一大捧红玫瑰眼睛直抽筋。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送错了?”方与泽问。送花小哥就是之前的店员,这时候一脸和善地说没送错,他们老板说了,全送玫瑰的确比掺康乃馨成本高,但是方与泽等了这么久才送来老板过意不去,权做打折了。方与泽接了花低头一看,花束里的装饰卡片上用非常可爱的字体写着“早日康复”,汉字后面还贴心地手绘了一个心形。

    这老板真的是太会做生意了。

    胡启厚扶着胡云南出来,自然地接过了花,“小叔,方小叔还带了花。”胡云南眼角更红,缱绻地望着方与泽。

    方与泽简直想直接从十八楼跳下去狂奔回家。

    胡启厚找护士借了花瓶插花,收拾完了才跟胡云南道别,顺便带走了罗助理。胡家三兄妹相互扶持,打拼出了如今这份家业,小一辈里要数胡承茜和胡启厚最出挑,尤其是胡启厚。他比胡承茜晚出生九分钟,却要比胡承茜稳重十倍不止。胡启厚的外婆,首城世家的一位老太君爱他爱得如珠似宝,逢人便夸自己的外孙早慧、通透、温和却不懦弱,又说他小小年纪圆融而不失赤子之心,惹人心疼。这几年来,胡启厚已经隐隐有了些胡家准继承人的气度。加上胡启厚的母亲是一位十足的严母,她认为胡云南前半生情路坎坷都是因为他的性格缺陷——娇惯,所以胡夫人对自己的两个孩子要求极为严格,该他们承担的东西一样不落。这让姐弟两个身上丝毫没有纨绔子弟的习气,反倒更像是普通人家放养出来的孩子。

    生活助理虽然年长胡启厚许多,却从不敢轻视这位小少爷。他是罗素带上来的,平时尽心尽力工作,还曾经照顾过胡承茜、胡启厚姐弟,此刻他刚在胡云南面前犯了错,正暗自忐忑懊恼,抓住了机会自然忍不住要求些内幕消息:“启厚,这位方先生究竟是谁?”胡启厚笑笑,看着不知内情的助理好心提点:“您就当他是我小婶——不对,我小叔没什么动静之前,您就把他当我死去的爷爷奶奶那么供着吧。”